「船尾處的黑色小人」——從佩里叩關到侵略中國（一）

　　本欄前文《高市有備而來，日本核武闖關》，引用了日本脫亞入歐時期文人小林愛雄的《中國印象記》，引來讀者迴響。筆者想在2025年歲末節假之際，再為此寫一篇讀書筆記。

 

　　在與讀者重溫小林愛雄1908年的中國遊記之前，筆者想先指出一個看法，就是圍繞著日本近世史，外界有兩大謬誤：一是多數把日本偷襲珍珠港，視為美日關係交惡的起點，而忘了在此近百年前，即1853年，正是美國海軍艦隊叩開了德川幕府將軍的大門，是為「佩里叩關」。

 

從佩里叩關到二戰原爆，美國武力壓制日本至今。（互聯網）

 

　　在此之前，幕府將軍對於英國向中國傾銷鴉片，並發動戰爭，可謂隔岸觀火。直至佩里的到來，才給幕府時代敲響了喪鐘。該年7月8日，佩里指揮蒸汽動力軍艦，強行駛入東京灣（時稱江戶灣），日本舉國恐慌。

 

佩里叩關旨在中國

　　

　　但日本並不是佩里的終極目標，他只是來做「交易」的。他向幕府宣讀了菲爾莫爾總統的信函，迫使幕府同意開放港口，以便在美國通往中國的航線上，建立離岸補給基站，這也是後來美日軍事同盟建立第一島鏈圍堵中國的起源。

 

　　日本在美國武力威迫下，簽署第一條與西方列強的不平等條約，結束215年的鎖國政策，英國、荷蘭、俄羅斯等歐洲列強乘機魚貫而入，爭相強迫日本簽署不平等條約。美國可謂壓制日本近兩個世紀之久，期間還對長崎和廣島投放了兩顆原子彈，令日人心驚膽戰到現在。

 

　　面對美國為首的西方殖民主義入侵，日本的對策是幕府倒台，天皇歸位，推進明治維新，脫亞入歐，學習西方的船堅砲利，加入殖民擴張的列強行列。日本接下來侵佔琉球、台灣，吞併朝鮮半島，最後全面入侵中國，揮軍東南亞，偷襲珍珠港。

 

小林時代的長崎港和原爆後照片（互聯網）

　　

　　這又涉及到針對日本近世發展的第二個謬誤，認為中、日兩國在二戰後是處於同一起跑線上，而只有日本在一片殘垣敗瓦上建立了經濟奇蹟。其實，日本戰敗投降時已經過一個多世紀的工業化及殖民擴張進程，在戰前已具有完整的，可以生產戰機、坦克、航母的工業技術。

 

　　美國為了發動冷戰的需要，不僅維持了日本的天皇制度，也讓日本留下了工業生產技術的底子。當時中國是真正的一窮二白，與日本根本不在同一起跑線上。造成中國工業化進程落後的原因，正是日本侵華戰爭摧毀了其「十年建設」的計劃與成果。

 

自卑的明治菁英

　　

　　只有認清上述兩個謬誤，才能正確解讀小林愛雄的《中國印象記》。小林出生於1881年，畢業於東京帝國大學英文系，曾任早稻田實業學校的校長，早稻田大學就是系出該校。可見小林是在明治維新與脫亞入歐時代成長的日本知識界菁英。

 

　　1908年，當他乘坐輪船前往中國時，距佩里叩關已過去55年，距《馬關條約》簽署13年，八國聯軍入京事件也已過了8年。八國聯軍對於日本來說可算是脫亞入歐的里程碑事件，因為日本終於可以和西方列強平起平坐瓜分中國了！而這些列強，就包括半世紀前強行打開日本門戶的美國。

 

　　然而，此時的小林對於日本民族的身份認知卻是極度自卑和蔑視的。該年12月21日夜晚，他由神戶登船。在天色昏暗的甲板上眺望瀨戶內海時，他發表了一則對日本人膚色，和內海景觀的不滿：

 

小林《中國印象記》分別有中國內地和日文版本

　　

　　「在船尾處，有一個黑色的小人，他肯定是日本人。我自己在身高上並不遜色於西人，但可悲的是，膚色無論如何也無法改變。」

 

　　「以前經常聽說內海如何美麗，可那風景根本無法讓我欣賞⋯⋯一個個的小島像要撞成一堆，低矮的山巒只不過像芋頭般挨在一起。」

 

　　反正，日本的一切都不好，就想盡快展開前往中國的旅途。到了船上的晚餐時間，又發生了令小林不快的事情——西人們，包括紳士和淑女都被安排在上席，而幾個日本乘客「晾在一邊」。西餐菜單上很多菜名聞所未聞，結果這些「一直吃著醃蘿蔔扒米飯的英勇的日本國人」，匆匆吃完飯就各自回房。

 

沒有脖頸的死仙鶴

　　

　　當船駛經九州島北端時，小林特別提到，他遠眺到了中日簽署《馬關條約》的春帆樓旅館。當船駛到長崎港時，他又看到了令自己長唉短嘆的一幕：各種做生意的小艇像「螞蟻靠近蜂蜜」般靠近他乘坐的巨輪。小林頗為厭惡地描繪到：

 

　　「這些用掙到的錢填飽肚子，生兒育女，最後死去的人們，現在正努力把錢搞到手⋯⋯這些除了靠頭髮和乳房以外，無法分辨男女的人們，整天為生活掙扎著，其他一無所有。」

 

日本在明治天皇推動維新後，與列強展開殖民擴張爭奪。（互聯網）

 

　　「我想讓那些咒罵中國人下等骯髒的日本人來好好看看，如果對這些商販做出公平的判斷，單從外表來說中國人還稍好些。」

 

　　小林在長崎上岸遊閱，仍舊滿腹牢騷：「狹窄街道的小店裏面，沒有絲毫生機，沒有來世的希望。曾被譽為仙鶴展翅般的長崎街道，變成了沒有脖頸的死仙鶴。」

 

　　當時距長崎原爆還有37年。小林逝於1945年10月1日，在生命最後時刻應該知悉了長崎被毀滅的一幕。如果他早知有此巨劫，年輕時對長崎的人和景的刻薄描述，會否手下留情一些？又或者，他筆下的「沒有脖頸的死仙鶴」，正預示了長崎的厄運？

 

　　船在24日進入黃海，終於駛向小林心之所向的，幅員遼闊的中國⋯⋯（待續）